2007/05/02 - [中國時報/人間副刊/E7版]

【張小虹】
  從小有個壞毛病,就是喜歡崇拜老師,喜歡乖乖坐在教室裡,全心仰慕那知識權力的化身。直到有朝一日,自己也走上講台當起老師,才突然驚覺過去幾十年學生生涯中不曾察覺的唐突。當學生時哪裡知道,以為黑壓壓的一大群人,混跡其中,再安全不過。當老師時才恍然大悟,台上目光一掃,台下的那點心思,昭然若揭。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崇拜眼神,原來竟可以如是這般明目張膽。


  以前遇見心儀的作家或學者,總是又興奮又害羞,要不是結結巴巴,就是特別口若懸河,過猶不及,反應失常。等到有朝一日,自己也從讀者搖身一變成為作者,這才知道作者面對讀者時的那種慌張,那種幽微繁複。


  讀者在哪裡?恐怕是許多寫作者忍不住要問的問題,怕自己的寫作是臨水照花,顧影自憐,或是擲入深潭裡的一顆石頭,永遠聽不到回聲。但基於自己過去所接受的文學訓練,卻寧願相信這個問題的無解,讀友會、簽名會或是網上點選率造訪人次都解決不了問題,因為這個問題不是文學社會學中有關讀者社群的量化或質性研究,也不是文學批評新浪潮所涉及的「讀者反應理論」,這個問題乃是創作者本身的「修辭問句」,傳達的是創作過程的重度孤寂與想像對話的虛構特質,這裡的讀者是「文本」的讀者,是在語言文字的排比鋪陳中,所建構出來的一個閱聽「位置」,不是文本之外活生生的人,也不是統計意義上的市調數據。


  從新批評到後結構主義的理論訓練,曾經讓我對此深信不疑,總是將文本之內「隱含的讀者」(implied reader)無限上綱,從來不問也不困惑文本之外實際存在的讀者看官大眾。當然寫作多年,身邊早有一群加油打氣的老友啦啦隊,不論我寫什麼,她們都看都批評都拿來開玩笑,有時說是心有戚戚,有時說是看了想睡覺,朋友總是老的好,老的妙,老的實話實說,老的讓你窩心踏實。當然也不時有些博學多聞的讀者,來函提醒我的粗陋之處,或細心貼心地幫我撿選出錯別字。但在關起門來寫作的時候,讀者卻總是「最小化」到面目模糊、存而不論的,完全不構成干擾或吸引的要素。


  倒是這次在人間寫專欄,卻讓我實實在在親歷了讀者的個別現身。一篇「T恤不愛我」,居然收到好幾件善心讀者寄來的寬版T恤,或美麗或可愛的設計,讓我受寵若驚。而更大的驚訝還在後頭,現在三不五時,總有熟識或不熟識的朋友,有意或無心地問上一句,現在在練太極拳哦,嚇得我又驚又喜,喜的當然是自己的塗鴉文章也有人看到,驚的卻是原來這些人也會突如其來地看到妳的文字。有位老友曾說,台北的垃圾不落地政策,讓倒垃圾成為一件極為猥褻的日常生活瑣事,提著垃圾袋像是提著自己的內衣褲,裝滿生活的排泄物,出現在鄰居街坊的面前,無所遁逃。寫作恐怕比倒垃圾還慘,一句通關密語,現在在練太極拳哦,就能立即讓妳徹底失去親疏的距離感,素未謀面的都可以像是多年舊識,更恐怖的是人家還知道妳的心思、妳的作息、妳自以為是的大隱隱於市呢。


  老友啦啦隊說話了,妳這樣將自己的日常生活瑣事,攤在陽光下,看到文章的,哪個不知道妳家的陽台、巷口的鵝肉攤和一百零八式的楊式太極拳,實在無需故做驚恐狀。說的也是,文字就是拋頭露面,文字就是敲鑼打鼓,要想不暴露自我的唯一保命方式,就是千萬別提筆為文。想當初不也曾自豪自己作為專業文學批評家的法眼,讀小說,連小說家的性幻想都讀得出來,只要寫作,就無隱私。現在可好,自己落到了寫作的位置,等不到他人的宣判,就早已反身來反身去地自我批判了好幾回,想也知道,寫作之為寫作,越隱藏,越彰顯,越想姿態優雅,越是手忙腳亂,那點心思,哪有不被看破手腳的。


  假如事先知道某某人有可能會看到這篇文章,我會特別收斂,還是特別放肆,會依舊沒大沒小,還是開始引經據典,故做深奧。這個問題不能問,只有朦朧的複數,才讓書寫成為可能,才讓書寫成為永遠無法投遞、無需投遞的情書,輾轉飄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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